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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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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下得好大。

天像一面巨大的黑窟窿,整條街上寂靜得只有雨的聲音。有的客棧亮著燈,有的黑燈瞎火。洛曉握著傘,聽雨砸在頭頂的聲音,像有人不停敲擊著。

她不知道去住哪家客棧好。

這是YN邊境一個偏僻的小鎮,雖然也有古城發展旅游,但在如今“古城滿天下”的旅游環境中,這裏顯然毫無競爭力,游客稀少。

這也是洛曉挑選這裏的原因。清靜,遙遠。仿佛一個人就能在這裏呆到天荒地老。

洛曉沿石板長街走了一段,不經意間,瞥見旁邊一家客棧的招牌。

“漸忘”。

木質做舊的招牌,輕描淡寫的兩個字。深綠色的門臉,門內放著很多綠植,燈光蜿蜒而朦朧。

洛曉像是被那兩個字吸引,收了傘,跨進門內。

一肩潮濕的雨。

客棧內的陳設同樣素雅而幹凈。庭院裏修築了一尺寬的小橋,還有魚。綠意雜亂滿溢。一個年輕女孩坐在吧臺後,在玩手機。看到洛曉進來,擡起頭笑了:“你好。”

洛曉:“你好,還有房間嗎?”

這其實是客氣的一問。這樣的小鎮,這麽多的客棧,又不是旺季,空房間只怕大把大把的。

女孩果然點頭:“有的。”

“多少錢一晚?”

女孩答:“你要能看到海的,還是不需要?能看海的300一晚,不能看海的150。”

這裏地處高原,當地人都管內陸湖叫“海。”

洛曉想了一下,問:“看海的,能不能便宜一點?”

女孩:“最低280。”

洛曉的臉稍稍有點紅了:“能不能再便宜一點?”

女孩似乎也不是個談價高手,加之這麽晚的時間,洛曉一個女孩,行裝單薄到老,多少也讓女孩起了同情之心。她說:“你等一下啊,我去問問老板。”

洛曉這才註意到,吧臺後還有一扇門,裏頭亮著燈,隱隱還有電視的聲音傳來。

“德國隊!點球!是點球……”

足球賽。

過了一會兒,女孩出來了,臉上帶著笑:“我們老板最好講話了,我跟他講了你一個女孩子,他說看海的最低220,不看海的最低120。這已經是最低價啦,你走完這一整條街,也不會有這麽便宜的看海房。而且我們客棧裝修得很好的,你要不要上樓看看房間。”

洛曉相信房間內的情況一定不會太差——從庭院和客棧外觀,就能看出老板的品位,恰恰是她很喜歡的那種。

但是她長期出門在外,每一分錢都要省著花。雖然已經有點不好意思,但她還是故作鎮定地說:“小妹,你看,已經11點多了,也不會有別的客人住進來了。你的房間,空著也是空著。給我住一晚,我明天早上自己可以幫你把房間收拾幹凈。你看,能不能……讓我住看海的房間,我出不能看海的房間的價格,120。”她又強調了一遍:“反正你們今晚也是空著,對吧?”

前臺女孩瞪大眼睛看著她。

就在這時,她身後卻傳來聲音:“小梅。”

是一個低沈、但是清亮的年輕男人的聲音。客棧的老板。

小梅忙又跑進了裏屋。

過了一會兒,小梅出來了,臉色有點奇怪,又多看了洛曉幾眼,說:“好吧,你把身份證給我,201房,能看海,120塊。押金100。”又壓低聲音說:“老板同意了。哎,他就是這麽任性。”

洛曉忍不住笑了,忙說:“謝謝!”

小梅手腳麻利地很快替她辦好入住,然後說:“我帶你上去吧。明天早上7點到9點有早餐,老板親手做的,10元1位。你要嗎?”

洛曉下意識說:“要。”

小梅走出吧臺,帶她往樓梯走。洛曉背著僅有的那個包,轉身時,微微一頓,揚聲朝那門裏說:“謝謝。”

屋內,只有球賽的聲音,熱烈又寂靜地持續響著。

——

房間果然如同洛曉所料,簡潔卻不失素雅幹凈。床頭櫃上還放著個白色瓷瓶,裏面一支不知名的鮮花,使整個房間都縈繞著模糊的香氣。

洛曉這幾天都在旅途上,此刻終於暫時落腳,只覺得渾身骨頭都散了架。她拉開窗簾,然後在床上躺著。天已黑透了,雨也停了。天和海是混沌一片,沒有星光,只有清晰的潮汐聲,澎湃打在客棧下方的巖石下。洛曉看著看著,有一種發自肺腑深處的感動,慢慢浸染整個胸腔。這種感動,這種身為人被溫柔安撫的感覺,或許只有源自大自然的無邊壯闊和寂寥,才能賦予。

漸漸的,她便安穩地睡著了。

——

醒來時,天才蒙蒙亮,客棧周圍安靜極了,只有鳥偶爾啼鳴著飛過。清晨無比寒涼,洛曉穿上外套,還覺得不夠,幹脆又添了件毛衣,才感覺身體回暖。

客棧背後是一小片樹林和沼澤,沼澤之外,才是一望無際的飄渺湖面。洛曉很想去那裏走走,便一人下了樓。

客棧的門還關著,庭院裏也一個人沒有。也不知道,這偏僻而出世的小客棧裏,一晚上能有幾個客人來?小梅也沒有見著,大概還在自己房間裏睡覺。洛曉從庭院另一面的門走出去,便到了那片樹林裏。

薄霧彌漫。

腳下的泥土,踩著濕潤而柔軟,微微下陷。帶著水味兒的空氣撲面而來,令人心曠神怡。洛曉做了幾個伸展運動,然後沿著水岸線慢慢地走。

有鳥從頭頂飛過,她卻聽到風的聲音。

擡起頭,不遠處的林間草地上,有個男人。

年輕的,高大的男人。一眼望去,看見的便是他的身體。他沒有穿上衣,只穿了條黑色寬松長褲。精瘦而結實,臂膀、腹部的肌肉,整齊漂亮得像封面模特。看不清楚臉,只見一頭利落的短發。

他趴在地上,在做俯臥撐。一下、兩下、三下……動作都帶著風,這樣的男人,身體每一寸仿佛都蘊著野性的力量。

二十五歲的洛曉,還是第一次看到身材這麽好的男人。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,竟不好意思盯著多看。而且大清早的,樹林中孤男寡女,這樣一個男人,莫名帶給她極富侵略性的存在感。她轉身想走,誰知腳下卻踩到樹枝,發出“哢嚓”的脆響。

那男人像是察覺了,動作一頓,朝她的方向擡起頭來。

洛曉快步離去。

直至走到完全看不見了,洛曉才放慢腳步。擡頭四顧,卻又到了水邊。周遭泥濘一片,樹影婆娑。

原本安靜的早晨,仿佛因為那男人的出現,變得不再寧靜。其實洛曉心裏清楚,他多半就是昨晚那個客棧老板。愛看足球,好講話,有品位,還任性。但洛曉就是沒想到,會是這樣一個男人。

她擡頭辨了辨方向,大概估了一下客棧的位置,便朝前走去。

腳下的泥土漸漸變得柔軟,水霧模糊了海岸線,但是她沒有察覺。

又走了一小會兒,突然間,她的胳膊被人牢牢抓住,嚇得她幾乎魂飛魄散,下意識就拼命掙脫,想要往前跑。可是那人的臂膀就跟鐵鉗似的,她居然完全跑不出去。然後下一秒,她就被扣進了一個冒著熱汗的胸膛裏。

她擡起頭,看到一張陌生的臉。

利落的發,棱角分明的臉。深潭般的眼。鼻梁上還掛著細汗。只不過此刻,他已經套上了件白色T恤,很柔軟,但這並不妨礙他身上的肌肉和骨骼,隔著一層布料,還發著燙,硌著洛曉的臉。很高的個子,她都還不到他的肩膀。

洛曉這輩子還沒被男人這麽強硬地抱過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而他低著頭,目光審視,隱有寒意。

“你想幹什麽?”

“你想幹什麽?”

兩人竟異口同聲,都是一怔。

洛曉又低聲吼了句:“放開我!”

韓拓看著她漲紅的臉,到底還是先松開了手,但一雙眼牢牢盯著她的舉動。

“前面就是沼澤,人進去了,只怕出不來。”韓拓說,“所以,你想做什麽?千裏迢迢一個女人孤身來到這裏,然後要進這片沼澤嗎?”

洛曉楞了一下,這才明白過來,他以為自己要自殺?

風輕拂過樹枝,霧有些散了。竟有些陽光落了下來。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上,也照在她柔軟的發梢上。兩人靜靜對視了一會兒,洛曉開口:“老板,我只是……迷路了。我以為客棧在這個方向。”

韓拓又仔細打量了她幾眼,發現她的確不像是說謊,雙手便插進了褲兜裏,淡淡道:“我的客棧,不在你以為的方向。跟我來。”

洛曉便安靜地跟在他身後。

這高海拔山海之間的天氣就是奇怪,前一刻還霧氣朦朧,仿佛大雨將至。下一刻雲卻被風吹走,天空逐漸明凈,陽光也清澈得像水洗過的一樣。

洛曉擡起頭,便看到這男人後背的T恤,被汗打濕了大片,勾勒出骨骼的輪廓。他看起來還不到三十。是什麽原因,讓這樣一個硬朗如狼的男人,跑到這世外之地,來開一家溫柔寂靜的、叫“漸忘”的客棧呢?

她這樣胡思亂想著,漸漸便看到前方的客棧。

韓拓突然停步,頭也不回地說:“以後不要一個人往沼澤地跑。否則扣你的押金。”

洛曉還是頭一回聽到客棧老板,用這種理由“威脅”客人的。

韓拓見她不說話,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。他步子大,聽得身後的女人腳步細碎,下意識便放慢了許多腳步,才讓她緊跟著。

過了一會兒,卻聽到洛曉開口:“放心吧老板,萬一哪天我真的想不開要自殺,也一定是選個荒無人煙的地方,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。更不可能死在誰的客棧後院裏。”

——

兩人走到庭院門口,便立刻像有默契一般,分了手。洛曉拐彎上了樓,低聲說了句:“謝謝。”

韓拓擡眸看了她一眼。

這女人雖然有點古怪,但禮貌和教養,卻始終是不缺的,身上也是細皮嫩肉,像是良好人家養出來的女兒。

韓拓轉身走進廚房。

小梅沒過多久也起了,聞到廚房的香味,便往裏竄。她是韓拓的一個遠房親戚,私下裏一直管他叫“大表表表哥”。當初跟著他來開客棧,只是好玩。誰知交了個本地男朋友,幹脆也留下不走了。

“哥,做什麽好吃的了?”小梅沖到他身後,一看桌上的東西,立刻大驚小怪起來,“我的老板啊,今天的早餐怎麽這麽豐盛?我數數,米線、饅頭、牛肉雞蛋,還拌了三個涼菜?我沒記錯的話,今天客棧加上一個客人,就我們三個人吧?您這是抽什麽瘋啊?菜不要錢的啊?”

韓拓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,洗了洗手,在旁邊的老藤椅裏坐下,然後點了根煙,淡道:“爺想做就做,不行嗎?”

小梅眨了眨眼,湊到他身邊:“你不會是對昨天那個姑娘,有興趣吧?”

韓拓失笑:“說什麽呢?”

小梅:“那你昨天答應讓她花120就住海景房?上次來兩個男的,砍價到200一晚,你都不肯?你還說我們這種有格調的精致小店,就是要維持住價格,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!怎麽昨晚就破例啦?”

這下韓拓被問住了,半天沒說話。

指間的煙氣,緩緩升起。他靠在硬硬的藤椅裏,微微闔起眼。

昨晚是怎麽神差鬼使的,就答應了那個女人的非份要求呢?

當時雨下得那麽大,稀裏嘩啦的。他本來看球賽看得正入神,身旁的啤酒瓶倒了滿地。

然後就聽到門外,有非常安靜的腳步聲傳來。那麽輕,他卻偏偏聽到了。

她問,還有房間嗎?

起初韓拓並沒有在意,直至她和小梅砍價的聲音一直傳來。而後他又聽到她反覆懇求的聲音:“我明天早上自己可以把房間收拾幹凈……讓我住看海的房間,我出不能看海的房間的價錢……反正你們空著也是空著……”

她的聲音與別的女人不同,低柔,略帶點嘶啞。仿佛有些疲憊,但其實又是極悅耳的,帶著點卑微,又帶著點倔強。

這時小梅已經下了結論:“哼,肯定是因為她長得好看。老板,你這樣色令智昏,不好、不好!”

韓拓卻一笑,下意識說道:“不,是因為她的聲音好聽。”

小梅:“噶?”想想難道真的是?當時韓老板的確還沒看到人家的臉呢。

小梅嘆了口氣,說:“老板啊,沒想到,一向清心寡欲的你,居然還是個聲控!”

韓拓抽了口煙,他原是BJ人,跟熟人在一起,講話總會帶點油勁兒。他淡笑道:“爺想控什麽就控什麽,你管得著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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